主编：童天鉴日 车邻 落葵
校稿：杜婧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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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飞的诗
（计 17 首 | 时间：2024-04-16）
从午后到黄昏
他一直盯着湖面
从左边看过去只有水草
从右边看过去也是
往前看水越来越深
去年或更早也是这样
他抬头看了看天
一根电杆离他大概五米远
稍远有个铁塔
一直到夕阳下的
反光晃他的眼
他看见他被点着了
扑腾到水里
拼命往岸边游
路过的人说
他的钓线甩到了高压线上
远看晚霞中有一团火球
捞起时已没有人形
他感到纳闷——五米远
钓线的长度和高度不够啊
路过的人说
可能是风吹的
风吹起了线而那人抓住不放
看年纪应该做了父亲
他说，是的
那团晚霞是我父亲
小时候陪母亲下田
总带一把杨林乌壶
太阳暴晒
水总是凉的
多少年后才知道
因为它是黑的
里里外外一圈又一圈
涂满足够的黑
它以一身的黑
遮住了阳光、日照
烈日炙烤中
水依然沁凉
提壶的母亲走了
穿一身玄衣
山形如蛇
林密如席
细石如豆
浑不知英雄藏于
哪片树丛哪片山岭
景阳岗上无老虎
提哨棒夜行的人
以英雄为背景
忙于发朋友圈
如履平地
血性比湖水下降更快
隔江也无回声
阮氏兄弟的船桨早已折断
在石头上刻字
在树上系绳
后人的理想不过是
到此留名
路见不平一声吼
那是梁山好汉的事
燕子从铅灰的天空划过
五七干校与零星的监狱。铁门
紧闭。一边是红砖土房
一边是铁丝高墙
为官与为人，在此
均需教化
不过两千平方公里。江汉平原的
弹丸之地，汉水之末
却背负一段狂热历史
当劳动与改造绑定
汉之津——沙洋码头
古老的水驿失去本义
亲人们形影幢幢
港口和航运泊走深水流年
上岸的苦痛挺立在
肃穆的水杉和乌樟里
并非偶遇。生命中多次停靠
这里有我的同学、朋友、领导
他们离我很近却如此遥远
燠热的晚风梳理陈年遗恨
天空黛白，树影窸窣
仿佛神秘的警示
此处，不敢轻狂
我也是一个戴罪之身
我一直在寻找自己的汛期
十年前在湖心你袅娜而开
晶莹、轻盈。银白的絮带
如伞漾动，随水波轻轻
推送你的羽衣
我从此知道水下的
风景才是最缠绕的
苦难的浸泡之后才有
桃花的极致之美
桃花有期，春风虚度
每次羁旅都成错过
失之的交臂再难伸出
一腔空怀徒自羡鱼
呛过中年我已难以清澈
桃花只在梦里开放
流云在天，人世苍茫
尚有几瓣散落湖心
当它们环环相扣
两块杉木扭结一处
亲人们荷锄而出
当它们分开，悬于各自的门眼
大风吹过易家墩
这是我们的家
寥落的瓦房散落平原
它们未经刨光铣凿
从来没有严丝合缝
风声、月光和粗粝的时日
在此穿过。这是我们的亲人
日出作，日落回
有门的日子便有归属
绳子一系
开工去了
铁丝一扭
出了远门
门里门外只在咫尺
我已殆尽自已的岁月
穿过很多道门
门环已变成一些锃亮的把手
有时像手铐
玻璃在身后无间合拢
方的、圆的、彩色的、旋转的
每每伸手的刹那
又误入一道尘门
一些声音已绝响。古老的
门环，倾听仍有余音
锈色深重，年轮板结
再无亲人的应答
屋檐下长年的滴水浸湿门楣
月光下仍可轻轻叩击
梧桐斑驳
山河静穆
秋风中握紧的手
松开。江山易容
万物龟缩
风大了几号
雨凝成了雪
许多年代过去了
四季的鳞片有序更迭
釆莲人用枯荷取暖
老人们被冬天带走
在忘川回忆
流年盛景
脱落的马鞍隐去蹄声
许多誓言变成遗言
在人世的某个角落
你我无需道别
各自安好
春天的手掌依然
抚摸年轻的河流
傍晚听到鸟鸣
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我回到树林里天色已晚
多年前都是这样
这也是一个普通的年
回家的人也是孤儿
灰喜鹊和斑鸠在屋后院子
在枫杨顶上鸣叫，唱古老的四季歌
故乡的黄昏偶尔也会放出温暖的金光
只有这几只守岁的鸟儿
举着长喙，在锯冬天最后几片叶子
时有一阵密集的鸣声，如细雨点射
像某种急迫的暗示
它也知道屋内空空荡荡
我的春天一直很迟
如今屋里空了
叮嘱的人挂在中堂
语言丢失经年
轮到你聒噪，却找不到听众
香烛台上也没有反应
但屋后的竹林传来哗响
风过处，我听到了久违的歌声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暗的
我们无助地等在外面
像每次受伤后等待母亲
扒开灶膛里的柴灰止血
只是这一次等待的是
母亲的骨灰
柴堆仍然在屋后
灶膛里的火熄了
我们的伤
也变成了内伤
她坐在土灶旁
往灶膛里添柴火
有时把半个头塞进去
用吹火筒使劲吹
干涩的树枝和棉梗噼啪炸响
豆丝在锅里咝咝冒烟
小孩子敲着空碗
眼巴巴看着锅里
真切的场景让围着灶台的
人满心欢喜
锅里金黄的豆丝
又翻了一面
再也没有更好的生活可以期待
在江夏田子海村
有比糯米更稠的日子
我看到她们的背影
其中有一位
曾经是我的母亲
大楼门口偶尔贴出讣告
进来和出去的人会看上一眼
一晃而过的，面无表情
有人驻足
必是某位熟识之人
有人通读
必是某位重要之人
有人读后神色凝重
必是悲从中来
有行政职务的，长则百言
有职称的，多写几字
什么也没有的
只通告名字、年龄、病因
但一周之后
长的和短的
尽皆揭去
空空如也
世人惜墨如金
那些已故的人，为了
多写几行
曾经多么努力
从山顶往下望
我们刚刚经过的农舍
在山腰升起了细小的炊烟
满山荒凉中有了人间烟火气
农舍前来了几个面目模糊的人
似乎一样的装束
在门口交头接耳
很快被风吹走
他们在用力比划什么
一会儿指向山顶
一会儿指向山谷
他们身后的背景
是一片浓绿的山茶坡
茶花摇曳，忽明忽暗
山谷里的风旋转着
很快浮起了大雾
他们一直在雾中说话
越来越小，渐至于无
很快，大雾
漫上了山顶
饭后我又走上那条小路
才想起你走了一年了
我们并非无话不谈的朋友
却可以在一条路上结伴
有时你在前
有时我在后
无语的时候我们只顾走路
但并不觉得乏味
我们的话题像疲惫的夜色
分开又合拢
我们只在交叉的地方驻足
有时你在樟树下发呆
我抬头看天上昏暗的月光
路过的人以为我们不认识
从来没有约定
但保持距离一直是我们的方式
像这样多好
和那些无话不谈的朋友相比
我们只是十分之几的朋友
但却真实可信
现在你只是在另外
一个角落沉思
这条路越走越旧
就像一年前的月光
苦瓜结在苦瓜藤上
甜瓜结在甜瓜藤上
它们各有各的味道
但不是非苦即甜
比方吃一根甘蔗
从底部开始
起初是甜的
可吃着吃着
往往在中间某个阶段
悄悄变了味道
甜味越来越少
吃到末段
甘蔗越来越细
味道越来越淡
捏着的部分所剩无几
留下的最后几片蔗叶
在不知不觉中
已失去况味——
故乡已成某种转基因作物
无法下咽
在山上打坐三年
坐得端正，内触妙乐
终于闻到了膻香味
佛说我内在定境，清净光明
方能发出此味
然下山后
人味扑鼻
竟不能闻
有一天走进化妆室
导播说我半边脸是暗的
不打足光会吓倒观众
但我一直记不清
是左脸还是右脸
有时是左脸
有时是右脸
每次给我补足光后
还要在我两脸之间找平衡
免得补充的太亮
那半边脸也暗了下去
这样折腾大半天后
我可以大大方方示人
且不露痕迹
所有阴暗的地方
都没有了
家里有一只银灰色的开水瓶
滚烫的开水倒进去
第二天早晨变成了冷水
瓶塞很紧，也不漏水
一直找不到原因
几年前我就提议换一个
老婆说水一旦开过就是开水
是冷水也是开水
后来装了净水器
是冷水也是净水
习惯了简单粗糙之后
喝一杯净水和冷水并无区别
只是想喝一杯热开水的愿望
始终难以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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