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建雄

（阅读：2238 次）

蒲建雄，笔名秦风，文学博士。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曾获首届全球汉语诗歌主奖、首届天府文学作品奖、长城文学奖、苏东坡文学奖。文学作品发表收录于国内外多种文学诗刊与专辑。著有诗集《独步苍茫》。

蒲建雄的诗

（计 12 首 | 时间：2020-09-26）

“人类总是丢弃身后的东西”
季节轮回，像苦难大地再度分娩自己
看见众多诞生，却看不到存在
每条道路，最终都会长成歧路
时间不断地丢下它的主人

“你吞食的东西将你吞噬”
在人类与自然之间
我是自己的一座巨大的空房子
没有退路，才是唯一的出路
像一棵冬天的树
向着头顶与天空突围

“在冬天，我只追求一无所有的东西”
秋风落下，砸在枯叶的白发上
枯叶落下，砸在谎言的舌根上
落叶对于树来说
不是无情，而是无义
树对于冬天来说
不是不离，而是不弃
荒芜的冬天坚挺着向上的姿态
一棵捧雪的树，一块策风的碑

“在人间，我只爱非人间的东西”
这世界，有太多下跌的事物
向下的引力，失重的自我
在黑暗的中间有人站立
像高悬的上弦月，俯看人间与深渊
梦是赤裸的，道德是透明的
碎了一地的是霜降，与露水的慈悲

“人在苦难之中，才更像一个人”
风吹进天地无脸的面孔
它从不言语，只说出
花朵的火焰，与云朵的岩浆
在空洞的蜘蛛网上梦到秋千与爱
爱是固执的猎手，在无边的天际捕捉
时时坠落的人类与自己

“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成为自己的人，最初都抛弃了自己
撞破的南墙，砸碎的天窗，失去结局
撞墙的背影，宛若破开自己的闪电
撕开的雷声、雨滴、道路与奔跑
用自己的头向前狂奔
逆行。都是迷失自己的人
终将成为所有人的陌生人
被遗忘 悲伤与铭记
北冥之鱼 飞鸟与鱼的距离
张开双臂，做逆风的翅膀
苍茫人间，是风的遗忘，与想像

我被八百里青城的幽静惊醒
眼睛朝五官的纵深睁开
像蛇信，吐出岷江两岸的田园
林盘，花海，火焰与人间

在问花村，我独自寻找
人山花海里丢失的自己
朝花夕拾：被普照寺与味江
一一抚摸的植物与村庄

花开以钟声，花落以流水
朝日与晚霞，成为我与花朵的
另一种形式，诗意地栖居

风在我的脸前吹过
花在我的背后盛开
不是，我见花开
而是花，一瓣一瓣地开放了我

一片挤满背影的花海
看不见人类背阳的脸
影子，撒播的世间
混于花丛的摇摆
像匆忙的蜜蜂跳过花枝
万千姿态透明的深渊

在梅花坞，就做梅妻鹤子
用一池白云，擦洗倾倒的天空的蔚蓝
在海棠园，学一树梨花压海棠
用满园春风，吟哦两鬓对视的斑白
在问花村，万紫千红顿时明白起来
我是这其间花朵与时间的姓名
红色，是我思想的底料
白色，是我灵魂的肤色

问世间，花为何物，我为何物
像植物那样，更多的依赖黑暗而生长
像花朵那样，更多的向着夜间而绽放
一切的美好，都举头向着光芒
我是问花村与芳香的一部分
是我们彼此，深深的呼吸

◆海的倾听

海阔天空。你的眼眸与我的耳蜗
都伸向另一个遥远的大海
在两个模糊的镜片后面
时间是一种错觉，爱则是幻觉
世界与我们如此空旷
无法抵达的意志与想像
所有河流的归宿，不是大海
而是奔向，怀有大海的心灵

空旷的一切，仿佛时时强迫听觉
如浪，仰头倾听自己的源头
如风，俯首倾听自己的尽头
直到，知觉失去知觉
 
海的听觉，如同醒来的浪
与自己独坐在天空屋顶的蔚蓝里
像飞鸟，给鱼投下无底的渴望
盛开的听觉，像是浪催开的莲座
鱼鳞闪耀，初恋的晚舟与血脉的温泉

听，固执的海岸，有铁锚的手掌伸来
听，迷醉的沙滩，有贝壳的嘴唇伸来
听，胴体的蔚蓝，有椰影的狂想把海风拔响

时光撒落水面，像停摆的表盘
一双紧闭的眼晴与耳朵望着自己
月光之影，推开海与夜的心跳

◆像浪那样浪漫

夜在动。星光散落，贴在我脸上的喘息
我的爱，与爱人，祼露而透明
照亮突然醒来的夜色
海潮推开水面、音乐、剧场和灯塔
浪漫海滩，梦里溅出的纯白与蔚蓝
涌动一场白天鹅复活的剧情

一只天鹅浮出梦的船身
全然被自己的影像包围
爱的负重不可避免
浪里卷雪，天鹅铺开的羽毛
灵魂长出永恒的翅膀
脉管注满海浪与阳光
而不是血液与呼吸
天鹅与湖，我与自己的投影
满怀海阔天空的爱情

海浪，曾是苦难中倾斜的一部分
在风暴中抱紧彼此，激动如海
向更深的大海舒展又折回自己
就这样，与海倾听，与爱相恋
像这样，斟满海的灵魂
在浪的斜坡，尽情倾泻，纵入深渊
  
◆ 潮水的颤音

奔腾海潮，是爱，永远静止地起跑
或偷袭。潮水的手掌
我爱，这凌乱的海滩，你笑的褶痕
青铜的夜空，划过浪的流星

浪花飞溅。沉默不语，像礁石
把自己与苦难流放在岩浆之中
如同火山，身陷内心的秘密
浪是一处伤口，倾入蓝色血液中愈合
月光悬挂于浪花之上，像我的爱
玫瑰般开放的嘴唇，俯身入梦
吻着我的伤与口了

海浪的鼓点与琴弦奏响之后
我是海潮，浪潮的鱼尾
为你摇曳出乐曲的颤音
往后余生，潮水是你，颤音也是你

潮水在热恋时变成了排浪
排浪在倾慕中变成了风帆
风帆在风暴中变成了海燕
他们的内心都装着礁石的内伤
所有的内伤都长有风吹浪打的白发
我的爱，持有并炫耀
这海天里刺人心目的亮白 

一觉醒来，还沉陷在自己体内
都是陈旧的。梦还在滑行
突然清醒，自己仿佛不存在
陈旧的体温，像今天的天气
时间，在磨盘上咬碎自己
指针所到之处：都得离开或消失
万物，都在彼此的伤口之中
避难。人类，总是好了伤疤
忘了痛。梦醒时，沿着伤口继续
滑行。每条道路，都是苦难的
必经之路，夜的裂缝爬出血的早晨
不是每个早晨，都有日月相待
每个人，仿佛都是生活的缝隙
在裂缝的两端，生死与爱恨
都背向而行。在消失的地方
最终相遇，或抵达
突然的一个寒颤，与喷嚏
像是想我的人，远方依然陈旧的问候
我的头，向着窗口的元旦
突然明亮，与开敞
最新鲜而美好，都在陈旧的大地
出发，与寻找

1.

“文字不是象征，而是刻骨记义”
人间消失的汉字，并未在大地绝迹
被一座城市与雕塑，高高举过头顶
金属的钟鼎立在风景的脸颊上
城市的头颅，一再抬升高度和重量
广场上的暖与城墙上的凉
是人民与国家不同的体温
汉字的苦难，与有我相同的遭遇
无数洞穿的意义，都向着阳光那方
揭开全身的秦砖汉瓦
我是自已背影前面：一个孤独行走的字

2.

“汉字不是工具，而是人类的器官。”
深陷自我之中。在城市与道路之间
汉字只是，一次次修旧如旧的围墙
镂空。像磨灭了的那张深爱的眼
闪烁不定的卑微里，活着唯一的脸
这是血色的风，吹进你的面孔
这是漆黑的寻找，你体内将熄的灯盏
每根肋骨，都是岁月的书签
都是被时间误读与驱逐的潜伏者
阅尽人间冷暖，在一条河的上游
上善若水。天府田园不枯的荒草
是汉字，生生不息的注脚
万物不生长形态，只为存在与意义
人在汉字面前，潦草而渺小
一滴风干的枯墨，隐形于自己的姓氏
我是汉字的隐喻，在梦的抛物线上
屡屡起飞

3.

“汉字不是肉体，而是灵魂。”
结绳记事，有多少勒痕，就有多少
围困的道路。汉字的结疤，是祖国
民族与我的胎记。我是五千年来
还唯一存活的，黥面之徒
岩雕与骨刻，青铜和铸铁的肉体
力透纸背。血与墨的基因相融
我是一个字，与另一个字之间的
含义。文字抚摸过的万物，四面伸展
弹性。我独守汉字的空房
灾难的城市，撕开山河般的脊背
不刺尽忠报国。立一柱字的碑
拜水，问道。我是清风的阅读
寻找那些，消失在字句里的意义
拔开：露珠与云朵之上的守望
再给冬天，两天江南的好天气
让汉字，托起倾斜的天空与灵魂

一块块云朵碎开的白石
托举整片川西高原与天空
白色太阳，月亮和星辰
打坐在嘉绒藏寨的屋顶上
马尔康，在一块白石中诞生
与生长。高原峡谷隐藏于火苗
燃烧于远古的一次次熄灭
白色风的火焰，在藏南高原
苍鹰一样，千万年地吹拂与翱翔

太多雪峰，太多的沧桑
太少的祭拜被触化
太多峡谷，太多的横断
太少的征途被拯救
太多草甸，太多的冰霜
太少的秘境被敲醒
太多祼露，太多的苦难
太少的冻土被埋葬

白石，一颗高原冻僵的心脏
被万物种植在自己的胸膛
白石，把自己活成一个
生生不息的种子
青稞的骨骼里的火种
梭摩河的血液里的火把
格桑花的笑容里的火苗
经幡的手指里的火焰
嘉绒是火，马儿康是燃烧
噼噼啪啪炸响的锅庄
是藏寨的夜晚，与夜晚内心的石头
白石在上，高原上不断长高的是
头颅，行路与石头

1.

“我不悲观万物，只悲观它们的命运。”
植物与动物彼此为庄稼。耕种和收割
酿造之法，就是生存之道
发酵，蒸馏，以及勾兑与交换
一种酒，像榨干之后欲望的唇
来吧，青梅煮酒。来吧，以酒解酲
来吧，饮山，饮水，饮天，饮地
天地举杯，万物都是开怀的酒瓨

2.

“高举粮食和而水，敬献头颅和天空。”
醉意有多辽阔，山河必将多辽阔
酒池肉林，杯酒杯兵权，超越国家
曲水流觞，斗酒诗百篇，超越自己
文君当垆，贵妃醉酒，超越爱情
竹林七贤，饮中八仙，超越生死
酒壮英雄胆。只身前往的每一场
赴约，仿佛都是，鸿门之宴
酒的结局只有两种：醉生，或梦死

3.

“酒是载我回家唯一的路。”
倾国倾城，再倾杯，寂寞与饮者一滴不剩
骚客，反复把自己斟满又将自己喝干
推杯换盏，空了又满的江湖
隐者挂壁千年，一滴醒的浓醉，醒的独醉
还我河山。酒醉之后唯一的真言
灵肉相碰，都是酒杯破碎的声音
破开裂缝，醉者醒来的归途
道路手捧人间，酒瓨归隐五谷

一只不会装疼的狗
不使用语言，也不使用表情

在它看来，这都是一种伪装
没有工具与面具的
狗脸，才应该是人的面容

衣冠之上禽兽，屋檐下明镜高悬
鸡犬之中桑麻，远墟里一人得道

蜀犬吠日，粤犬吠雪
一犬吠形，百犬吠声
别挡住，犬儒主义的阳光

装睡或装死。物种生存的脸谱
廋辞。隐语。性命圭旨。

你听，没有语言的诗想者
正与日月争疯
一个真正的诗人，不写诗
确切地讲，是不用语言去写诗

冬天的冷，像剥开羞耻的祼露的疼
必须把自己抱紧，或者捂热

澡雪之后，才敢以干净的拥抱
给你手指的火苗的燃烧，给你嘴唇的雪的融化

迷茫的晨雾，提着太阳的灯笼
在早晨的冬天，拐向冬天的早晨

需要堆积多少冷啊，结冰的河流
从此岸，直抵彼岸

自渡。从无数个我凝结成一个我
从自身趟过吧，苦难，与道路

秋天红色的头发
背着阳光披在风的肩上
金色的谷穗
迷失在回家的路上
一些花朵匆匆赶上秋天
为死去的种子插上一柱体香
稻草人用尽了所有的虔诚
掏空的大地没有回响
月亮用夜夜打磨的镰刀
割掉自己一只漆黑的眼睛
每滴穿透内心的雨点
拨亮秋天石榴树上的灯
一只思念的芦苇
一根根拔出秋风的白发
穿裤子的云
是秋天唯一的归人

看春天看花朵
怎么把自己
一瓣一瓣打开
把流年开成一路芬芳
每一朵都是摇曳的光阴
以及光阴的故事

寂寞的花朵把自己点燃
为落红的岁月举起火把
左手咫尺 右手天涯
太阳是孤独的石头
握不住流水的香
一棵冷漠的树
曾是垄上追风的少年

花只对赏花的人吐蕊
一瓣不留  一滴不剩
看花开 自已也绽开
见花落 就一枝独放
春天只盛开一次
为你我从未凋零
匆匆来去的季节与行人
是径外飘落的花

让自已亮成一束尖锐的光
穿透伪装的一切肉色
直径抵达你燃烧的火焰
月光身披水滴
委身并融入石头的内心
在光与火焰的灰烬里
春天与人间 与你我
破土而出或化蝶而归
心在枝上 风吹麦浪

玫瑰的刺是余香的手
所有的情爱都紧紧地捂着胸口
心痛的时候  玫瑰就裂口绽开
最初的一滴血叫喊着我的名字
爱会不知羞耻的全部给你
撕下伊甸园最后一片遮挡的叶
爱的城堡：太阳的裸体与星月的香
想握你时手发着欲望的香
你的背影与玫瑰的刺一样尖锐
刺是的一把寒光闪闪的钥匙
把这秋风秋雨秋云一一划破
爱在无数次热烈破碎中
给恨涂抹上不同的颜色
渴望风再度吹起
风起的时候花就开了
渴望行走在风的方向
风来的方向有手的余香

回到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