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守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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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守刚，70后，重庆云阳人。有作品被译介为英语、德语、意大利语、葡萄牙语、西班牙语等多国语言。出版有诗集多部。

张守刚的诗

（计 21 首 | 时间：2020-09-18）

秋风牵引
午后的大地一片空濛
不忍卒睹的草地
狗尾草惭愧不已
它们暗示旁边的铁丝烂草
低下头去
草叶发黄 身子僵硬
岁月来回穿梭
把这个季节
引向更深处
秋天抛下发黄的草不管
独自去了远方

风微微
树枝轻轻摇晃
那些开始枯黄的树叶
挣脱束缚
缓慢落下
在空中划过一个又一个
美丽的漩

树叶缓缓飘飞
秋天渐渐走进深处
大地的颤栗在隐痛中
越发明显

水缸在灶膛边
是三大片石块围成的
一边靠墙

父亲是好手艺的石匠
三片石块在他手里
只是一个概念
让它们成为水缸
它就是水缸

水缸的空
需要正在成长的我去填满
那时的水格外调皮
在水桶里荡漾
只留一部分在缸里

挑水的日子漫长
村里趔趄的路
总是硌脚
我一直弓腰驼背
走过人间
把疼痛和屈辱
藏在水底

这些年吞下的耻辱
比吃下的饭还多
所以我就常常用酒消毒
来削弱带给我的疼痛

人间多么辽阔
留给我的空间
过于逼仄
我一步一挨地走着
留下的脚印
依旧模糊不清

其实最先看见的
是她头上的白发
在春风中卑微地飘
枯萎的颜色
刺痛我的眼睛

蹲在路边的摊
是她蜷缩的样子
额上的沟壑
藏不下更多泥土

她就这么守在路边
像守着自己的老年
守着青黄不接的日子

我喜欢它像锯齿一样
咬我  让我痛
在乡村的七月
我钻进一片玉米地里
那些高过我的玉米
深情地将我淹没
大风吹过
玉米叶子哗啦哗啦
响成一片
这是它们给予生活的掌声
我抚摩着手臂上
一道一道红色的伤痕
对这一片黑压压的玉米叶子
肃然起敬

第一排的第一个
歪靠椅上 睡着了
第二排的第二个人
嚼着口香糖
盯着投影
最后一排
是一对男女
他们正仿效
录相里的耳磨鬓厮

我坐在第三排
我没有看录相的心情
也没有睡意
我在记划
天明的那一天路程
该如何行进

他们喜欢零食
爱流鼻涕
那个站在门边
啃着指头的孩子
家里连一毛钱也不给他
他的眼里填满
玩具和好吃的
几天没换衣服了
他的贫穷也是脏的
 
他喜欢到书里去
他的书干净
里面有许多听话的孩子

老家的稻田荒芜
长满衰草
孤独的蚱蜢深入浅出
看不见新鲜的稻谷
它们一年年失望
 
在离家不远的小城
我得吃饭
穿过重重叠叠的水泥森林
买米的路  那么坚硬
 
蛇皮袋里的米
粒粒雪白润泽
闪着粮食的光芒
明码实价的标签
还不如绿叶实诚
 
背一袋米回家
我用颗粒归仓的姿势
踩着马路
却被空气绊了一跤

能长草的泥土
是最朴实良善的
弯下腰去的草
摸不到自己的脚
在根部发芽
 
这个拔草的冬日
它们的枯萎
割痛乡村的喘息
用风来壮胆
依旧倒伏
皱纹满面的人
拔起疼痛
留给自己

这个季节
故乡的丝茅草又开始发黄
在田埂或者路边
它们一样躲不过衰败的宿命
 
我那年被它锯齿一样的叶子
割伤  这么多年过去了
还在隐隐作痛
故乡固执的泥土
却不愿留下我的脚印
 
今夜  我的怀乡病又患了
一株株丝茅草
从胸间长出来
拼命割我身体
最柔软的地方

风多了一些力道
它从上往下吹
像瓢泼的冷水
草趴下脆弱的小身子
骨节啪啪作响
只让泥土听见
 
风从左边吹来的时候
这些顺从的草
又往右边倒伏
它们歪下去的样子
让人疼痛
 
这些可怜的草
它们枯黄
找不到依靠
早已乱了方寸

天已向晚
那片树叶扑腾着
赶往夜的归宿
半路上的风龇牙咧嘴
拦路劫持
树叶刚换下的这件衣服

它内心的黄金
是要献给泥土的见面礼
风见财生起掠夺之心
举起没来得及磨光的刀子
从那棵树的腋下
亮招

解放鞋脚步趔趄
在坎上歪歪斜斜
从赵家沟我挑水
土路干涸
桶里荡漾的心跳
沿途留下水痕
 
从家门口到窄口子
小河扑腾水清冽
鹅卵石有干净的脸
走走停停的河床
时而宽时而宽窄
时而急时而缓
 
从那条河走出来
它没有名字

也许是富家坝
也许是高炉坪
这些和我擦身而过的村庄
在窗外跳荡
 
车轮颠簸
沿途的山不停变幻
不同的山势
有不同的呼吸
水始终在低处
养育一个个具体的人民
 
和村庄擦肩而过的下午
我是那个虚幻的自己
村庄丢下我
独自在山里沉默

这个土得掉渣的男人
进门的时候目光犹豫
脚上的解放鞋
张着嘴喊饿
他在面馆的收银台前
站了好一阵
最终坐在我的对面
 
我朝他微微一笑
他躲闪
然后悄悄摸了摸蓬乱的胡子
我在心里仔细搜寻
这个我的父老我的乡亲
他的模样多么亲切
 
我多想走上前去
紧紧搂着他
像搂着亲爱的故乡

铁沉默
悬挂的锈
斑斑点点
在站起来的木门边
寻找木头的纹路
 
那是岁月的皱纹
沟壑中藏着锁孔
秘密只是离开的借口
 
主人的心脏锈了
他喊不出疼痛

乡村的冷来得彻底
木头还留着原来的体温
或方或圆
从木匠皲裂的手中
缓缓打扮成日子的原形
 
刨子依旧光滑
和斧头一起
散发着寒光
这些日子就更冷了
 
木匠板着脸孔
在木堆里找寻
昨天丢失的叹息

木门深锁
锈迹斑斑的叹息
溅湿门槛
 
只想探头探脑
看看屋内的铁锄
停下来这些年了
它们是否还闪着光泽
 
风吹过墙头
那是谁干咳的声音
一丝阳光透过半掩的窗棂
照不见尘埃的惊慌

让它继续行走
它却执意停下
蜷缩的身体里藏着美味
蹄花来得正是时候
歪着牙齿啃
对面的矮墙上印着胶原蛋白
看着我的粗眉大眼
它的笑不怀好意
 
我告诉自己不要轻易表达
硬骨头填满填补的生活
不会黑得太久

喉结吞咽了一下
我知道自己的饿
在追赶脚步
 
山村静默的正午
茅草屋歪着身子
泥巴墙高不过
去年的炊烟
 
山头的白云轻飘飘的
引着炊烟攀爬
乡村这些年的炊烟
过于稀疏
漫过屋后的林中
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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