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编:童天鉴日 车邻 落葵
校稿:杜婧婧
技术支持:车邻
新诗馆是公益性诗歌平台,希望得到大家的赞助和支持!
牧斯的诗
(计 20 首 | 时间:2019-04-12)
很想——替父亲写一首诗,从父亲的角度,
他每天坐在十甘庵的小凳子上,八十多岁,
没有朋友也不会走路。脑子里想些什么呢?
以此为中心,周边都是他熟悉的山、树木,
数公里内的田和土,怕是都种过的;脑子里
会想这里山麓和溪渠的名字吗?附近村子里
同他有过关联的人……情仇也罢,欢爱也好;
那些过去发生的事,如何评价呢?此生
不多了。是早就不想活了还是想再活一遍?
有遗憾吗?有未完成的事吗?作为一个
未有巨大快乐的人,未达光明之旅的人,
他砌的石塍,他挖的水塘,他开垦的地,
他会想到童年的事吗?他的母亲,他的祖母;
那棵被他砍掉我从未见的树,它枝繁的样子,
它们掩盖在记忆的烟尘里,就像给大蒜播土。
他是个猎手,会想起猎物留给他的眼神吗?
他痛苦过许多次,想起过反抗吗?那点燃
又熄灭的反抗是出于什么理由?他很有责任,
自小照顾姐弟,牺牲一切而无结果,奋斗,
什么都做过而无荣誉。这些稻禾、南瓜花,
后代无数辈了它们还这么开,那曾忠于他的
狗、牛、鸡的后代,它们还是这么和善——
这些恼人的马鞭草、青荆,还是长到屋边来,
这些蚂蚁、黄蜂,还想钻墙缝;没兴趣玩了。
仍是这几间老屋,泥土,要走的真走了,
想来的不多;还有一直欺负他们的山鬼,
嗷嗷待哺的山鬼,从年轻时就折磨他的山鬼
仍然没有老。愤怒又回来,他们和好了吗?
父亲每天就这么几十步,从老屋到新屋,
清癯的头上发儿稀少,肉皮松弛,眼神昏聩
又迷离什么也未想起,失控的口水自任直流。
从黑色的声音里,他们要收我家的棺材,
我的父母十多年前准备好、可能没多久要用的
我赞颂过无数遍的楠木棺材;
墓地也几经反复、选了又选,
可是他们要去收我家的棺材。
这一大片区域,也许整个江南,
都听到了黑色的声音,那些淳朴、可怜的灵魂,
再也回不到他们祖先的群体了。
这些茂密的树林,青松、石楠、球柏……
这些深沉、新鲜的黄土,就要失业了。
发明丧葬的那个人,发明棺材的那个人
你的文化、手艺,恐怖之物,就要失传了。
父母并没有想象的激烈,只是不知怎么办。
这个曾有如此多的暗示、意念和想象的物体,
被装上车。这个不能随意升抬的死亡结构,
甲虫一样,如此粗陋。咒骂的
是有良知的人,哭泣的永远是善良的人。
——我的父亲拖着残躯,上前看了看;
——我的母亲交涉着。十甘庵的山鬼
怎么办?它们肯定看着,慌乱或有了主意。
早上,发现新出的豌豆苗,
被兔子吃掉了大部分。
就像它们成熟后可能被野鸭分食一样,
不晓得兔子是怎样忙碌的。
兔子的忙碌,可能就是诗要的部分。
幸存者似项链匍匐,它们有一天
会长成绿色的火团,抱住朽枝。
每年都是这样,我们靠这些接济冬天。
这让我想起父亲快速翕动的下颚,
豌豆在他嘴中似乎有短暂滚动的机会。
我种的这片豌豆被网状的露珠罩住,
我还会种一些青豆、豇豆……能种多少种多少。
外面被玫瑰、牡丹的花圃围着,那些鸟,
似乎听话多了。生物们需要被安排。
朋友们最担心的我的这些百合种籽
如何出售?还有我的这些油茶树,
好比橄榄,采摘它们要费好大的功夫。
如果我们花氏,
是一个民族。
那之前,是一个民族,
其间,是一个民族,
后来,也是一个民族。
在十甘庵山,
在十甘庵山,
在十甘庵山,
在十甘庵山。
像屹立民族之林的样子。
只要进入那里,就会有莫名的阴气。
污秽般连带黑暗笼罩下来。
我警惕着,心里起了疙瘩。
我想先鸣个笛吧,可是,结果
汽车还是差点翻入沟里。
我和妻子、儿子微笑起来,
因为知道它们会来这一套。
可是父亲,不能及进出来帮助,
因为他躺在床上,与死神斗争。
什么东西,
都从洪都新村拓展而去。
拓展了就不指望收回。
所有的东西,又会回到这个原点。
迟到的黑暗就像温驯的牛犊
抓踏着,伊呀偎卧下来。
又开始了一夜的萦绕,
展现那无穷的因子,美妙和深,
犹如大爱,犹如最高,
死亡并不存在,只是小节点,
小光亮。事物被推倒,
高山和大海像在一个平面又似
从来不存在。荒诞与史书也是。
我自己将白天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仿佛从来没有亲戚和来历——
我看不清这地方的历史,看不清
那些人的脸。——这座城,
有一群人曾纠集在一起,建立政权,
但没人知道他的底部。
如果碰巧,你是其中一员,
或者碰巧,你是中间偏左的一员,
或者偏右,
你也无法到达底部——
你也没法分辨出现实与未来的关系,
你也没法看清——我们的文明渡往何处?
……
你也被囿于小城,为命运奔波,
你也可能慢下来思索,
不只是为婚姻和明天,
不只是为人生和快乐;
不只是为美和丑,
不只是为真,
还有存在。
它模糊不清。
在老家,
读R.S.托马斯的诗
发现沟壑的呈现可以是另一种方法。
可以精微地聚拢,微毫到杂草的葱茏。
你走过去。必定有一枚同你打招呼。
你是那样的快活。在山冈上吃一只甜瓜。
看着刚刚忙完的水田,还有一人
在那里除草。他的双手,插入泥浆
——就像做爱,如同你之前的感受。
今晚的星星,
似可吮吸的奶头。
你的传说就像溅出火星的后尾箱,
我渴望捎上我一程。
我遇山劈山,逢水,
潜泳过去。当我在开阔的湖中央探出头来,
雪白的月光照耀我。
附近的水怪也想过来探个究竟。
我在夜晚的密林中行走,
看见一座玻璃房子,看见一些野蘑菇,看见一座城堡,
以前就有人来过,
但要进去相当困难。
我攀上了一座高峰,
我热情高涨,山下的雪线退居其次。
但显然走了弯路,
我重新出发费了更大的工夫。
一路上没有妖怪的化身,
也没有人传我咒语。
我几乎不用我的苦难和毅力,
便轻易地过关,夺隘。
当我爬上一架梯子,
我的脚下完全悬空。
我窥视到另一群人的生活,
我没有上去就走了。
我不知要去哪里,
起初信心十足现在满腹狐疑。
我也不知我了,
我在黑森林中四处乱转……
可是,家乡有我的传说。
他们认为我去做伟大的事了。
伟大的事,我没有及时回去,
他们更相信这是真的。
才发现,我们仍处在人类最黑暗的时期;
原先以为人类的智慧、国家的变革和民族的解放点亮了我们。
原先以为在大光明时期,至少是心智上、书本上或者是科技上的。
原来我们仍处在人类最黑暗的时期,
那么康德的那几本书、尼采的那几本书、马克思的那几本书,
要重写;
原先以为解决了个人权利、公平社会乃至政治自由,
以为人类的智商应看向外星、远宇宙或最小的内部事物;
才发现,以前在黑暗的时期,现在也是,将来更是在黑暗的时期。
人类从来没有,或者只有少数几个节点,创造过光亮;也只是一瞬。
——实际上那全都是谎言,镀金的谎言和甜蜜的谎言。
人类从来没有过光亮。想象过!在太阳系中,在自我的认知中。
母亲仍没停止怨恨。
真不知她年轻时经受了什么痛苦。
然而她真的很强大,
她一个人将一千多平方米的房子做了起来。
她的心中没有快乐,二十几年,每次春节回家
都在说她的怨恨。她说某某不行,咬牙切齿。
我们每一个亲友都经受过她的折腾。
而我一直在说,要想点快乐的事。
你看自己儿孙满堂……活至耄耋。
但母亲觉得许多人亏欠了她。我亏欠了她。
我弟弟亏欠了她。我妹妹亏欠了她。我父亲亏欠了她。
我二叔亏欠了她。我细叔亏欠了她。我们邻居亏欠了她。
亏欠了是对的。谁又没有亏欠呢。
人总是一代代亏欠的。生命总是一岁岁亏欠的。
真不知她年轻时经受了什么痛苦。她总是
在歇斯底里中做决定。比如对前夫,儿子才一岁
扭身便走;比如对现在的外甥,仍然没有
放过的意思。其实花氏需要她的强悍,
但也需要她的宽容与仁爱。
“今天去辣椒地里,下易家冲;
老头子,你这边坐坐,那边坐坐哈。”
“车戒……车戒……”拿着手势。
“今天去花生地里,下梯屋里;
你看看那四只狗崽,还有七只猫仔。”
“晓得,快车……快车……”
“今天去对门,你看得到,菜地里;
你自己要走走,从水井那,下去又上来。”
“是啰……是啰……”随着木棍。
“今天去城里,拿你的药。饭烧好了;
中午自己热。有人来买狗就卖掉些。”
“嗯……知道……狗崽蛮聪明……”
“今天我也不好,胃疼了,怎么办?”
母亲是个瘦小矮个子女人,近八十。
“地不要再管了,让它长。一起走走吧。”
上到光家山垇背,就是一片高地。
这儿的地形像龙爪。
左边是顾年冲,可看见烟火。
右边一个茶山窝,叫狗家塘。
往下走,王积垇,伍家塬,反向而驰。
我喜欢在那里捡柴,干茶树,好斫啊。
再往下有个小坡,有几座老坟,同一块岩石上的水,
却各分东西,流入上易家冲或寄塬。
两边层林尽染,积雪,杉木枝和茶树枝苦撑着,
分别走向苦塘和上布。
就在我们称为对门的对面,有我们的家。
它那样破落,草根,人仿佛要浮掉。
小叔不在了,德叔的家七零八落,会财走了。
只有我家,还在生火,但只有老父母。
对门的那边是王狗寨,一处较远的密林。
再往下是下易家冲,以前有人,有庙,现在没了。
而右边是下东源,一线天水,冲天而鸣,秘而无声。
往下,左边青苔上,右边婆官山。山在这个地方,
有一支分到别的地方了。但我继续往我熟悉的方向。
前面是歪嘴里,有我熟悉的一个同学,右边不大清楚,
一个大山垇,趔趄而下。据说可以看见莲香的墓。
再往下就是拐点了,山势平缓,快连着水了。
那是别人讲故事的地方。到那儿,
山势又陡然高起来。那是另一个村族的龙脉。
闻闻,你的体香。
翻译几首卡瓦的诗,深秋的最后一周,弯角帆船上。
本要航行到蓝色的大海上去,
可是我们仍赖在港口。众多
铁皮船、渔船也没有出去,缆绳或帆布绳
相互交织。帆布船旁的水波拍击。你回忆起在青岛海湾的日子,
或者想象帆布船航行在蓝色大海上的景象。我吻着你的食指,你的大海蜇后的眼睛,
变幻着颜色,或者停止不转了。
我们觉得这船航行到蓝色的大海上,不光是我们的梦想,
也是所有人的梦境。可是,如果,这船
在海上航行一段时间后,遇到一条幽灵船怎么办?
那船,迅速吸附掉这船。帆布船就像大海丢失的一片叶子。
我们立即不这样想。撬开啤酒,让咖啡和大腿一同享受阳光。
大海中,有四万条银鱼一动不动地等待我们这船的到来。
它们上下翻滚,组成圆球,不眨一眼,或所有的眼睛同时看你。
它们在等待这条船。而附近的幽灵船,没有一个人地航行。
它转弯或掉头,擦身而过经过帆布小船。我们或许被卷入了。
我和她,我和你,惊恐地在船上奔跑或寻找,虽暂且得以安生却
永远失魂。这时,脑中一次又一次闪过我们没出发前在港口的时光。
或在陆地的时光。一种安谧的美好,大家各取所需,偶有举杯,致意。
远方落日的斜坡上,全是曲线的向海而生的玫瑰!
那人多年前从我处汲取的养料,
现在还回来了。
外加宇宙之光,其他事物的
遁门。他的身上就像一把把智慧之锁,
现在散落一地。
穿行吧,泥土、蚁虫!
将他像冰霜一样隆起又摔倒。
他在生的名誉与记忆,无从提起。
当初他在这儿收获时,咀嚼甘蔗,立下誓言。
此后终究明白一样,只有一样!
但他还是将自己的梦想传扬出去了,
还是表现了一种坚毅。
这人类最后的死忠者,不胜唏嘘!
朴实的男子,
每天昼出夜归,在田里干活。
从来没有一顿饱饭,
从来没有一盆热水……
这一日,很晚的时候,
他去井里挑水,月光
母乳一般泻到他的水桶里。
回家后,无意中,
发现桶里多了一枚田螺,
他并没有如常人一样
一脚将它踩死或扔掉——
而是小心翼翼地放在水缸旁。
这日他草草地做个晚饭睡去,
次日又急匆匆地出门下地。
到了夜晚,回到他窄小的厨房,
老远就闻到香喷喷的饭菜。
他无比的惊讶,不知是谁
为他做了这香喷喷的饭菜。
他吃了一口美味可口,
紧接着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这一夜他幸福无比,香香地睡去。
第二天又如往常一样去做事,
晚上回来,又发现有人
事先做好了饭菜。他的心警惕起来
想将这件事弄个究意。
第三天,他就假装扛着农具出去,
可不到夜晚,他就提前回来。
躲在厨房门缝后面——
观察,看里面有什么动静,
过了许久,他看见水缸旁的螺丝旋动起来,
优美地,旋动着,越来越大。
一会儿出来一个姑娘,
这姑娘亭亭玉立,美丽贤淑,
童话中一样。
只见她在灶台前,利落地吹一口气,
锅里白白的米饭熟了;
轻轻一点,桌上摆满了各种餐具,
有些只有王公贵族才使用得起;
各色佳肴,几乎在眨眼之间。
没有成本,不见食材。
美丽的姑娘,在厨房忙碌,猛然,
这男子他扑将过去,
一把抓住这姑娘。
一番讶异之后,
姑娘就安心地做了他的新娘。
这男子从此每天回家有香喷喷的米饭吃啦!
这男子从此更加安心勤劳地过日子啦!
父亲讲故事时,就讲到这里;我知道
这故事有许多版本,父亲这样讲,
我猜是要我们做事本分、勤劳,
最终都会有美丽的姑娘。
不知他们是什么队伍,
“一进村就抢,抓年轻人;
也顺走了对门新出的黄瓜。”
一年中至少来了三拨。
大家都是本分人,既惊动了田里的耕夫,
也打扰了山坡上的采茶人。
还惊动了守屋场的孩子。
“教财俚朝后山的一条小路
狂奔。追他的兵放了一枪。”
那一年教财俚十七岁,连滚带爬,跑得快,
被带走的那一个死了。
烟婆俚自豪于一个孩子也没有给他们,
“他们,谁抓住了正义?”
后来才知这里经常过红军白军土匪,
——那些流动的兵匪,他们分不清
谁可能握有正义。
这儿只是宁静的小村,
“如水缸里的水,那些是缸沿上的蚱蜢”。
阳台上的女人看上去十分美丽。
今天我是一条爬虫慢慢爬近她而不至于被发现,
爬进她的心里让她觉得有什么异样“咯噔”一下。
这一下她进去又走出来了。
看见蔚蓝泳池里的一条鱼;
我是远处海水中的一块礁石,
她,说不定看见了很多礁石,
屋内朋友们在聚会。
我一会儿是礁石又一会儿是水波拍打的海螺,
是她的目光停留下来的事物。
朋友们的欢畅有如百花的裙裾上图案。
再次进去后她再也没出来,这让躁动的我急速变成椰树、海水抑或鹬鸟……
总觉得有一个人往这边走,
我抱着成捆的大白菜,像基督。
我的小风帽有一个小小破绽:
细心的研者发现,是1876年的饰品。
河川也可以是幔子,
朋友做了石头;
我们心中的愤怒、抑郁乃至欢乐,
用数字代替。
你就是这样的术士。
我渴望学到这样的残枝末节。
如果说,疾病就是忏悔,
那么永生实际上收留了我。
一口气平掉几十亩竹林,
只为乐趣。每年犁出一块水田,
当小镇里人们溢出讳莫如深的话语,
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收集者。
———谁知,石的愤怒?
我知一只鸟的毒眼。
我亲眼看见一截病了的江山,
进入我的道中。
我把整片的生告诉大家,
人们用一只散了口的簸箕跟我说话。
从这边过去,有一段俗世的路面尤其光鲜,
一个人从上面走来......
注:河姆道人,传为八大山人之友。
那时候我们在秋天的阔叶林里穿行,
砍那些死去或即将死去的油茶树。
还有些山果,就地充饥。
有时候会遇见好看而未见过的大鸟……
似鹤,如孔雀。黄昏时分,
山谷像一个火盆,我们不必为
没有时间而担忧,因为到了夜晚
我们反而更加热情膨胀,躺在草垛上看星星。
那里仿佛才是广阔而迷人的世界,
别的世界也全都在这里。
我们咬着地瓜,看着里面的破绽。
看见了就有办法钻进去。
群山之上全是我们呼呼的尾焰。
你会说
他娶了一个多么好的女孩。
可是现在他说要跟她离婚。
人老了便是这样,对什么愚钝。
那时候我们觉得他手握一个光滑而洁净的面包,
有如窗前种了一棵常青火红的石榴树。
往深处说是她有神的轮廓——
刻刀一般的眼睛,身上
洋溢着美;或者美
就是这样在她身上聚集。
——他说她现在,搬回娘家去了。
带着圣子。她是可以代表
这个城市形象的女人,在不多的装饰中
耳环,脚链是如此夺目!
我不明白她的美散掉了没有?
美会变形、消失吗?这个过程,
这是什么样的过程?谁去适应。
婚姻是为世界贡献的一朵花。
那时候我们觉得他们是这里面的花魁。
往后的生活,我们不大熟悉。
抑或同大家一样?疲倦,悲怆。
而据说是她找到了另一种
注释婚姻的方法,或者他找到了
新的开花的树。
长按并识别二维码关注新诗馆小程序
新诗史上首个微信小程序版诗歌资料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