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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川

(阅读:2921 次)

西川,诗人,散文家和随笔作家,本名刘军,1963年生于江苏省徐州市。大学时代开始写诗,并投身当时全国性的诗歌运动,倡导诗歌写作中的知识分子精神。198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美国艾奥瓦大学2002年访问学者。现执教于北京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西川自80年代起即投身于全国性的青年诗歌运动。曾与友人创办民间诗歌刊物《倾向》(1988—1991),参与过民间诗歌刊物《现代汉诗》的编辑工作。其创作和诗歌理念在当代中国诗歌界影响广泛。出版有诗集《虚构的家谱》(1997)、《大意如此》(1997)、《西川的诗》(1999),诗文集《深浅》(2006),散文集《水渍》(2001)、《游荡与闲谈:一个中国人的印度之行》(2004),随笔集《让蒙面人说话》(1997),评著《外国文学名作导读本.诗歌卷》(2001),译著《博尔赫斯八十忆旧》(2004)、《米沃什词典》(与北塔合译,2004)。编有《海子的诗》(1995)、《海子诗全编》(1997)。曾获鲁迅文学奖(2001)、庄重文文学奖(2003)、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阿齐伯格奖修金(1997)、德国魏玛全球论文竞赛十佳(1999)等。

西川的诗

(计 18 首 | 时间:2019-03-17)

【挽歌】



死亡封住了我们的嘴

紧接着这一刻的是钟声漫过夏季的树木
是蓝天里鸟儿拍翅的声响
以及鸟儿在云层里的微弱的心跳
风已离开这座城市,犹如起锚的船
离不开有河流奔涌的绿莹莹的大陆
你,一个打开草莓罐头的女孩
离开窗口;从此你用影子走路
用梦说话,用水中的姓名与我们作伴

死亡封住了我们的嘴

紧接着这一刻的是落日在这河流上
婴儿在膝盖上,灰色的塔在城市的背脊上
我走进面目全非的街道
一天或一星期之后我还将走过这里
远离硝石的火焰和鹅卵石的清凉
我将想起一只杳无音信的鸽子
做一个放生的姿势,而其实我所希望的
是它悄悄地回到我的心里

死亡封住了我们的嘴

在炎热的夏季里蝉所唱的歌不是歌
在炎热的夏季老人所讲的故事概不真实
在炎热的夏季山峰不是山峰,没有雾

在炎热的夏季村庄不是村庄,没有人
在炎热的夏季石头不是石头,而是金属
在炎热的夏季黑夜不是黑夜,没有其他人睡去
我所写下的诗也不是诗
我所想起的人也不是有血有肉的人



我永远不会知道是出于偶然还是愿望
你自高楼坠落到我们中间
这是一只流血的鹰雏坠落到
七月闷热的花圃里
多少人睁大眼睛听到这一噩耗
因为你的血溅洒在大街上
再不能和泥土分开
因为这不是故事里的死而是
真实的死;无所谓美也无所谓丑
你永远离开了我们
永远留下了一个位置
因为这是真实的死,我们无语而立
语言只是为活人而存在
一条思想之路在七月的海水里消逝

你的血溅洒在大街上
隐藏在快乐与痛苦背后的茫然出现
门打开了,它来到我们面前,如此寂静
现在玫瑰到了怒放的时节
你那抚摸过命运的小手无力地放在身边
你的青春面孔模糊一片
是你少女胸脯开始生长蒿草
而你的脚开始接触到大地的内部
在你双眼失神的天幕上我看到
一个巨大的问号一把镰刀收割生命
现在你要把我们拉入你
麻木的脑海,没有月光的深渊
使我不得不跪下来把你的眼睛合上
然后我也得把我自己的眼睛
深深地关闭,和你告别



把她带走吧
把荆花戴在她的头上
把她焚化在炉火里
那裂开的骨头不再是她

她不再飞起
回忆她短暂的爱
她不再飞起
回忆伤害过她的人

回忆我们晴朗的城市
她多云的向往
岩石里的花不是她
沉默中见到的苹果树的花

她不再飞起
我无法测度她的夏季
她不再需要真理
她已成为她自己的守护神

啊,她的水和种子
是我所不能祈祷的
水和种子
我不能为她祈祷

她睫毛上的雨水
迎接过什么样的老鼠
和北方的星辰
什么样的镀金的智慧

啊,她不再飞起
制伏她的泪
她的呼吸不再有
令人激动的韵律



我永远不会知道是出于偶然还是愿望
一个和你一样大的少女站立在我身旁
一个和你一样高的少女站立在我身旁
一个和你一样同名同姓的少女站立在我身旁
一个和你一样一样俏丽的少女站立在我身旁
远处市场上一片繁忙

当我带住生命的疆绳向你询问
生命的意义,你已不能用嘴来回答我
而是用这整个悲哀的傍晚
一大群少女站立在我的身旁
你死了,她们活着,战栗着,渴望生活
她们把你的血液接纳进自己的身体

多年以后心怀恐惧的母亲们回忆着
这一天(那是你世上的未来)
尸体被轻轻地该上白布,夏季的雪
一具没有未来的尸体享受到刹那的宁静
于是不存在了,含苞欲放的月亮
不存在了,你紫色衫裙上的温热

我将用毕生的光阴走向你,不是吗?
多年以后风冲进这条大街
像一队士兵冲进来,唱着转战南北的歌
那时我看见我的手,带着
凌乱的刀伤展开在苹果树上
我将修改我这支离破碎的挽歌
让它为你恢复黎明的风貌


【生活的另一面】

我注定在某年某月的某个时辰
离开这个世界
因此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
譬如恋爱,写诗,去西部流浪
我一走出那座老式钢琴似的屋子
就不明白地在C弦上摔了一跤
掌声和咒语于背后蝗虫般飞来
有一对酒窝变成美丽的陷井
我实在搞不清网与生活
究竟有何区别
我不流泪不等于没有眼泪
我整了整行李试图从哲人的书本上
寻找警句或方向
直到一条河自历史深处汹涌而来
灯塔与许多人的灵魂均漂在水上
我的灵魂也漂在水上


【停电】

突然停电,使我确信
我生活在一个发展中国家

一个有人在月光下读书的国家
一个废除了科举考试的国家

突然停电,使我听见
小楼上的风铃声。猫的脚步声

远方转动的马达嘎然而止
身边的电池收音机还在歌唱

只要一停电,时间便迅速回转:
小饭铺里点起了蜡烛

那吞吃着乌鸦肉的胖子发现
树权上的乌鸦越聚越多

而眼前这一片漆黑呀
多像海水澎湃的子宫

一位母亲把自己吊上房梁
每一个房间都有其特殊的气味

停电,我摸到一只拖鞋
但我叨念着:“火柴,别藏了!”

在烛光里,我看到自己
巨大、无言的影子投映在墙上


【黎明】

在黎明的光线里,在被
迎头痛击以前,众鸟恢复记忆
高歌美丽的伙伴

在黎明的光线里,在被
迎头痛击以前,羊群有了机会
溜出肮脏的羊圈

有人在黎明的光线里
说话:“火就要灭了,有点儿冷
而太阳即将升起”

而太阳升起以前
晦暗的树林里刮着风,这是
梦,这是夜雨的杯盏

这是神的唯一的通道
无论他是否已经通过,他没有
别的道路走向生活

走向旷野那边暗喜的灯
残暴国王的酒窖、荒凉的大海
在太阳升起以前

是黎明漫过了篱笆
是的,是黎明使万物高大
而新的灾难在哪里?

这里有流星击毁房屋
这里有影子压碎花朵,而无涯的
寂静是命运的礼物

这里有一个男孩梦遗之后
从草垛上爬起,在黎明的光线里
在被迎头痛击以前


【我的手迎着风】

我的手迎着风,接住一张旧照片
照片上有一张我憎恶的脸
不知他是否还活在人间

我的手迎着风,接住一张揉皱的纸
上面写满下流的语言
我不便重复一个字

我的手迎着风,一张病历递到我手上
一张病历没有填写姓名
给我的健康带来打击

我的手迎着风,但拒绝接受
任何机密。但一张纸条令我心慌
我眼看要变成一个泄密的人

风,巨大的力量,我的手迎着它
我的手割过麦子,抓过坏蛋
待我把手缩回,巨大的力量便消逝 

我把手缩回又伸出
风吹我的手像吹着新疆和蒙古
巨大的力量是我所渴欲
 
我的手迎着风,试探风和我自己
却接住一只盲目的鞭炮
在我渴欲的手中爆炸


【虚构的家谱】

以梦的形式,以朝代的形式
时间穿过我的躯体。时间像一盒火柴
有时会突然全部燃烧
我分明看到一条大河无始无终
一盏盏灯,照亮那些幽影幢幢的河畔城

我来到世间定有些缘由
我的手脚是以谁的手脚为原型?
一只鸟落在我的头顶,以为我是岩石
如果我将它挥去,它又会落向
谁的头顶,并回头张望我的行踪?

一盏盏灯,照亮那些幽影幢幢的河畔城
一些闲话被埋葬于夜晚的萧声
繁衍。繁衍。家谱被续写
生命的铁链哗哗作响
谁将最终沉默,作为它的结束

我看到我皱纹满脸的老父亲
渐渐和这个国家融为一体
很难说我不是他:谨慎的性格
使他一生平安他:很难说
他不是代替我忙于生计,委曲逢迎

他很少谈及我的祖父。我只约略记得
一个老人在烟草中和进昂贵的香油
遥远的夏季,一个老人被往事纠缠
上溯300年是几个男人在豪饮
上溯3000年是一家数口在耕种

从大海的一滴水到山东一个小小的村落
从江苏一份薄产到今夜我的台灯
那么多人活着:文盲、秀才
土匪、小业主……什么样的婚姻
传下了我,我是否游荡过汉代的皇宫?

一个个刀剑之夜。贩运之夜
死亡也未能阻止喘息的黎明
我虚构出众多祖先的名字,逐一呼喊
总能听到一些声音在应答;但我
看不见他们,就像我看不见自己的面孔


【母亲时代的洪水】

盘滞于山间林木上的云块
有着夏天的矢车菊的色彩
从集市上空飘流而过的云块
用阴影将你起伏的家乡遮盖——
你还从未见过那么多的人,在集市上
他们有如一枚枚黑色的花朵
(我得用咒语来解除咒语,用爱来启发爱)
他们无法将你藏匿在高粱地里
于是他们让你自己去把“幸福”找来

母亲,你的青布小褂是否与
蓝天有关?在席棚与席棚之间
我能想象出你通红的小脸
那个说书艺人的乡音多么浓重呵
那些欢快的情节让你忘情地激动
而当你远远望见一座黑山昂着危险的头颅
向集市压来,你是怎样地惊慌
因为你看见所有的人陷入惊慌之中
母亲,那时你对自己说过些什么

泛滥的大汶河水怎样吞没那陋巷里
蜗牛银灰色的行迹?
一个钱袋空空的人又是怎样
丢失了他那将永远空空如也的钱袋?
告诉我,母亲,一片汪洋怎样替代
黑色的泥土?运送冷雨的南风
掐灭了灯,一双眼睛就失去了作用
告诉我那天塌地陷的七天七夜
带来了什么?改变了什么?

那些纷纷落水的更健的男子
必将像木头一般漂浮
一扇容纳死亡的铁打的大门
必将关闭在最后一个落水者的身后
你变得那般轻,压不弯一根树枝
系命于一根细嫩的枝丫
像一朵杏花开放在灾难的夜晚
当你在绵绵的雨水中认识了赤裸的自己
母亲,那时你对自己说过些什么?

所有的惊慌由你自己来抚慰
所有惶恐的问话由你自己来回答
熟悉各种命运的人
有一种命运熟悉他
你在生命的劫难中看见洪水
看见流星,看见在墙壁上挤灭烟头的老人
被一声绝望的呼喊带向另一块土地
那救你到高地上的男孩
是不是我精神的父亲?

现在你来谈谈你自己
母亲,那时你对自己说过些什么?
一艘沉没中的巨大的木船顺流而下
一间存放识字课本的房子顺流而下
随着呼喊与呼喊,七个白天与七个黑夜
顺流而下,我是在你的细胞里醒来
外面淫荡的蚂蚁嗅着水的白色的纹迹
从南风中,你抓住一粒真实的种籽
母亲,那时你对自己说过些什么?


【黑暗】

遥远的黑暗是传说,漫长的黑暗是失眠
举火照见了什么——
照见黑暗无边

黑暗无边,光明只是它的顶点
痛苦的深渊,魔鬼的小船
你在黑暗中歌唱只会给魔鬼壮胆 

强盗相遇,流出黑暗的血
大厅里挤满灵魂
也就挤满了黑暗—— 

噢黑暗,从不缺少
疲倦的女士、汽车和狗
但你举火照见的只能是黑暗无边 

黑暗的风,黑暗的旷野
抬手打落鸟巢
大河在雨中冒险 

是什么构成这历史——这个蒙面人
昨夜露宿在耶路撒冷
今夜已翻越过帕米尔高原
 
他带来盲目的力量
摧毁星星的堡垒
也把繁殖和疯狂隐瞒

但你举火照见的只能是黑暗无边
留下你自己,耳听滴水的声音
露水来到窗前


【往世书】

黎明之舟下碇,黄昏之舟启航
金星闪耀,为亡灵引路
掠过今世的马厩和葡萄园
给那些畏惧阳光的面孔
带去果实和成熟

梦的无花果,颤动在盘子里
语言的松柏,筑城在山峰
但这一切完美而无用,当金星
下沉,当月光撒落在
这北方荒芜的路径
 
啊,往世的月光!寂静的大地!
穿过黑暗的大门,听见风的絮语
被祝福的火焰熊熊燃烧
照见那些赤裸的花瓣——
信仰未来的躯体

只有这诗篇终将消逝
而岁月的真理是水落石出
岁月无尽,而往世不远
像一场风暴刚刚结束
而树梢上犹坐着风暴的母亲

被金星所赦免的善恶
化作灵魂的知识,熟悉这荒芜的
路径和人间悲伤的影子
一个女人的尖叫如此有力
仿佛晨曦同样为往世而升起


【上帝的村庄】

我需要一个上帝,半夜睡在
我的隔壁,梦见星光和大海
梦见伯利恒的玛利亚
在昏暗的油灯下宽衣

我需要一个上帝,比立法者摩西
更能自主,贪恋灯碗里的油
听得见我的祈祷
爱我们一家人:十二个好兄弟

坚不可摧的凤仙花开满村庄
狗吠声迎来一个喑哑的陌生人
所有的凤仙花在他脚旁跪下
他采摘了一朵,放进怀里

而我需要一个上帝从不远行
用他的固执昭示应有的封闭
他的光透过墙洞射到我的地板上
像是一枚金币我无法拾起

在雷电交加的夜晚,我需要
这冒烟的老人,父亲
走在我的前面,去给玉米
包扎伤口,去给黎明派一个卫士
 
他从不试图征服,用嗜血的太阳
焚烧罗马和拜占庭;而事实上
他推翻世界不费吹灰之力
他打造棺木为了让我们安息 


【暮色】

在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
暮色也同样辽阔
灯一盏一盏地亮了
暮色像秋天一样蔓延

所有的人都闭上嘴
亡者呵,出现吧
因为暮色是一场梦——
沉默获得了纯洁

我又想起一些名字
每一个名字都标志着
一种与众不同的经历
它们构成天堂和地狱 

而暮色在大地上蔓延
我伸出手,有人握住它
每当暮色降临便有人
轻轻叩响我的家门


【十二只天鹅】

那闪耀于湖面的十二只天鹅
没有阴影

那相互依恋的十二只天鹅
难于接近 

十二只天鹅——十二件乐器——
当它们鸣叫

当它们挥舞银子般的翅膀
空气将它们庞大的身躯
托举

一个时代退避一旁,连同它的
讥诮 

想一想,我与十二只天鹅
生活在同一座城市! 

那闪耀于湖面的十二只天鹅
使人肉跳心惊 

在水鸭子中间,它们保持着
纯洁的兽性 

水是它们的田亩
泡沫是它们的宝石

一旦我们梦见那十二只天鹅
它们傲慢的颈项
便向水中弯曲 

是什么使它们免于下沉?
是脚蹼吗? 

凭着羽毛的占相
它们一次次找回丢失的护身符

湖水茫茫,天空高远:诗歌
是多余的

我多想看到九十九只天鹅
在月光里诞生!

必须化作一只天鹅,才能尾随在
它们身后——
靠星座导航

或者从荷花与水葫芦的叶子上
将黑夜吸吮


【寻找海洋】

在山脊高耸的地方
我寻找海洋
我寻找一名制作灯语的海盗
寻找一种叫做海马的生物
吻过的六角浮水

我寻找山脊在那海洋上
船头的绿色你们热爱过的树木
从我胸中穿过的太阳
搬动树根上的沙土
我寻找的是那沙土中的黄金

我寻找的是一个诺言
石头上的马儿你多会歌唱
你的歌声停在海底那些空荡荡的街道上
那些房屋我记住它们
那些失灵的仪器像纸牌算不出未来

我听见海水
听见藏青色的爱情在后半夜的威力
如果我是岩石
我心中的流水又是什么
又是什么人将海石花别在暗色的外套上

什么声音千年不化
像海洋上的风暴千年不息
角力的猛犸像在哪一条河流边安卧
睡成煤?呵,不存在的矿工
我要你不曾有过的矿灯

照着崎岖的道路
崎岖的航线
我寻找的是一片珊瑚汪洋
它蔚蓝色的脑海里
一个打渔人闪现我父亲的背影幽暗


【把羊群赶下大海】

请把羊群赶下大海,牧羊人,
请把世界留给石头——
黑夜的石头,在天空它们便是
璀璨的群星,你不会看见。

请把羊群赶下大海,牧羊人,
让大海从最底层掀起波澜。
海滨低地似乌云一般旷远,
剩下孤单的我们,在另一个世界面前。 

凌厉的海风。你脸上的盐。
伟大的太阳在沉船的深渊。
灯塔走向大海,水上起了火焰
海岬以西河流的声音低缓。

告别昨天的一场大雨,
承受黑夜的压力、恐怖的摧残。
沉寂的树木接住波涛,
海岬以东汇合着我们两人的夏天

因为我站在道路的尽头发现
你是唯一可以走近的人;
我为你的羊群祝福:把它们赶下大海
我们相识在这一带荒凉的海岸。


【在哈尔盖仰望星空】

有一种神秘你无法驾驭
你只能充当旁观者的角色
听凭那神秘的力量
从遥远的地方发出信号
射出光来,穿透你的心
像今夜,在哈尔盖
在这个远离城市的荒凉的
地方,在这青藏高原上的
一个蚕豆般大小的火车站旁
我抬起头来眺望星空
这对河汉无声,鸟翼稀薄
青草向群星疯狂地生长).
马群忘记了飞翔
风吹着空旷的夜也吹着我
风吹着未来也吹着过去
我成为某个人,某间
点着油灯的陋室
而这陋室冰凉的屋顶
被群星的亿万只脚踩成祭坛
我像一个领取圣餐的孩子
放大了胆子,但屏住呼吸


【夕光中的蝙蝠】

在戈雅的绘画里,它们给艺术家
带来了噩梦。它们上下翻飞
忽左忽右;它们窃窃私语
却从不把艺术家叫醒 

说不出的快乐浮现在它们那
人类的面孔上。这些似鸟
而不是鸟的生物,浑身漆黑
与黑暗结合,似永不开花的种籽

似无望解脱的精灵
盲目,凶残,被意志引导
有时又倒挂在枝丫上
似片片枯叶,令人哀悯

而在其他故事里,它们在
潮湿的岩穴里栖身
太阳落山是它们出行的时刻
觅食,生育,然后无影无踪 

它们会强拉一个梦游人入伙
它们会夺下他手中的火把将它熄灭
它们也会赶走一只入侵的狼
让它跌落山谷,无话可说

在夜晚,如果有孩子迟迟不睡
那定是由于一只编幅
躲过了守夜人酸疼的眼睛
来到附近,向他讲述命运
 
一只,两只,三只编幅
没有财产,没有家园,怎能给人
带来福祉?月亮的盈亏褪尽了它们的
羽毛;它们是丑陋的,也是无名的

它们的铁石心肠从未使我动心
直到有一个夏季黄昏
我路过旧居时看到一群玩耍的孩子
看到更多的蝙蝠在他们头顶翻飞 

夕光在胡同里布下了阴影
也为那些蝙蝠镀上了金衣
它们翻飞在那油漆剥落的街门外
对于命运却沉默不语

在古老的事物中,一只蝙蝠
正是一种怀念。它们闲暇的姿态
挽留了我,使我久久停留
在那片城区,在我长大的胡同里


【大雪十四行】

人性收起它眩目的光芒
只有雪在城市的四周格外明亮
此刻使你免受风寒的城市
当已被吞没于雪野的空旷

沉默的雪,严禁你说出
这城市的名称和历史
它全部的秘密被你收藏心中
它全部的秘密将自行消亡

而你以沉默回应沉默——
在城市的四周,风摇曳着
松林上空的星斗:那永恒的火

从雪到火,其间多么黑暗!
飞行于黑暗的灵魂千万
悄悄返折大雪的家园


【一个人老了】

一个人老了,在目光和谈吐之间,
在黄瓜和茶叶之间,
像烟上升,像水下降。黑暗迫近。
在黑暗之间,白了头发。脱了牙齿,
像旧时代的一段逸闻。
像戏曲中的一个配角。一个人老了。 

秋天的大幕沉重的落下。
露水是凉的。音乐一意孤行。
他看到落伍的大雁、熄灭的火、
庸才、静止的机器、未完成的画像。
当青年恋人们走远,一个人老了,
飞鸟转移了视线。
 
他有了足够的经验评判善恶,
但是机会在减少,像沙子
滑下宽大的指缝,而门在闭合。
一个青年活在他身体之中,
他说话是灵魂附体,
他抓住的行人是稻草。

有人造屋,有人绣花,有人下赌。
生命的大风吹出世界的精神,
唯有老年人能看出这其中的摧毁。
一个人老了,徘徊于
昔日的大街,偶尔停步,
便有落叶飘来,要将他遮盖。

更多的声音挤进耳朵,
像他整个身躯将挤进一只小木盒;
那是一系列游戏的结束:
藏起失败,藏起成功。
在房梁上,在树洞里,他已藏好
张张纸条,写满爱情和痛苦。
 
要他收获已不可能,
要他脱身已不可能。
一个人老了,重返童年时光,
然后像动物一样死亡。他的骨头
已足够坚硬,撑得起历史,
让后人把不属于他的箴言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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